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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长的梦

学长的梦

学长的婚礼

我收到学长的婚礼请柬。

在我入学的时候学长已经是大四的实习生,与大多数的实习生不同的是他在学校呆的时间远比外出的时间要多。因为已经没有课程,为了打发时间他偶尔会帮我们的文学老师来代课。我第一次见到他就是在西方文学的课堂上,那时他给我们讲的是巴尔扎克的人物塑造手法。

“同一个人物在不同的作品中登场,每个作品反映人物的一个特点,所有的特点构成一个完整的人物。”

有时他会让我们自己上去讲自己的读书心得。比如对于“浮士德”这个人物的看法,再或者希腊的戏剧创作与文艺复兴时期莎士比亚的戏剧创作的比较。

比起那些学识渊博的老师,他的课更容易被我们接受一些。

学长第一次找我是因为一次西方文学的作业。虽然不是太深奥,但我自认为我写的在班里绝对也能算得上前茅。让我没想到的是学长的第一句话就是问我“你到底有没有看完这本书?”

我说:“肯定看完了呀。”

他指着我作业上的一行问我:“洛丽塔的本名是什么?”

“这和我写的有关系吗?”

“有。这关系到你的平时成绩。”

我摇了摇头说“忘了。外国人的名字那么难记,我也只是记住了情节。”

“哦?那我问你,马里格为什么娶洛丽塔?”

“肯定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啊。外国人不就喜欢这么一个套路吗?”

他忽然笑起来,对我说:“这次作业不及格。”然后我看到他在我作业的最后画了个零蛋。

这件事之后我一直对他抱有怨言,为了能找回一点回旋的余地,我在图书馆泡了三天啃完《洛丽塔》。

彻底被他耍了!

我为了确认情节,来回翻了好多次,却根本没有发现一个叫马里格的人。

我找到他,颇有微词。

“就算我没看,但你也不能耍我呀!”

他故意摆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我哪里有耍你?”

“我看完了《洛丽塔》,可里面根本没有马里格这个人!”

“多洛蕾丝都能被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我只不过从别的地方搬个人过来,我们两个只能说彼此彼此。”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像一个恶作剧成功而向人炫耀的高中生。

我哑口无言。

他继续说:“不过别生气嘛,至少被骗了之后你还知道自己去找。但我还是要给你零分,因为你的做法真的不能算及格。下次在写之前至少先把书看一遍。”

“所以马里格是谁?”

“我记得是《尤利西斯》开头那个。不过那本书我也没看完。”

我再次语塞。

那次之后学长对于我的作业要求越发的严格,不过也是拜那时候的他所赐,我不得不逼自己去用功读书。

学长给我们代了四个月的课。

在学校的放假前夕。我和学长在他租的房子里帮他收拾东西。休息的时候他忽然问我:“你有没有为自己的将来做过打算?”

“时间还早吧!”我说,“而且我又不像学长,我自己一个人又没必要考虑太多。”

“是吗?一个人呀。”他低下头摩挲起刚才拿在手里的那个小盒子。

“真羡慕学长啊,有曾亚学姐那么漂亮的女朋友。”

他忽然笑起来,只是像有心事一样的那种苦笑。

火车穿过长长的隧道。

穿过县境长长的隧道就是雪国了。

面对窗外萧瑟的秋景我想到的却是《雪国》的开头。

关于《雪国》,学长曾和我讨论过这样的一个问题“你觉得岛村与驹子的关系是正常还是不正常?”

我的回答是“不正常”。

坐在赶往学长所在之处的列车上,我忽然想起了这件事。只是外面的不是皑皑雪景而是一层层的枯枝败叶。

列车在铁轨上奔驰,发出“嗤嗤”的轰鸣声。我摊开来之前带的书,还有20多个小时,即使读书慢,也应该可以看完。

坐在我对面那个女人身前放着一瓶矿泉水和我没见过的零食。空掉的袋子和没有拆开的零食混杂在一起,女人的头靠在车玻璃上打盹儿,随着列车的颠簸前后晃动。

艺术的美来源于人心灵的纯净,但越发追求这种美,心灵却要不断的受到考验……

我想起眼前这位少妇的年轻少女时代,那时的她一定如远山上的鲜花一样明艳动人……

我扛着画具来到溪流边,流水潺潺。画了两笔后却觉索然无味,干脆丢掉画笔在一棵树下小睡了一会儿。发觉时已是夕阳在山……

在人世生活二十年,方知是值得定居的时间。生活二十五年后,才醒悟明暗一如表里,有光之处必有影。到了三十岁的今天,我是这么想的:喜悦深时愁亦深,欢乐多时苦亦多……

看着夏目漱石的这些人生哲理式的段落,越发让我有一种虚无感。火车轻微的颠簸像被无限的放大,一种脱力感随之产生。后面的《梦十夜》更是让我昏昏欲睡感,也许是长时间坐车的乏力,或者是内容过于难懂。

我起身去洗了洗脸。回来时对面的女人已经醒了。她看着我的那本书,把一把零食塞到嘴里。

夜幕降临。我倚靠在列车的座位上,腰部时常传来一种酸痛感。窗外是夜幕笼罩下的群山,白天看到的那些已经光秃了的树已经隐没形体,如一根根黑色的钢管插在地上向上挣扎扭曲着蔓延。

列车里开始播放夜晚注意安全的通知。我对面的那个女人忽然向我搭话。

“你从上车就在看的是什么书?”

“比起小说,更像是一本理论性的东西。”

“你是学生?”

我摇摇头。“去年已经毕业了。”

她有些吃惊的说:“毕业之后还在火车上看书的人真的很少。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

我将头抵在玻璃上没有说话。

“想睡了?”

比起困意,我脑子里反而在想别的东西。

和请柬一起来的还有一封信。字迹娟秀,应该不是学长写的。上面说无论如何也要我去参加学长的婚礼,哪怕有万不得已的理由也要推掉来参加。

比起信,说是命令也许更合适。我把那封信当成了学长的玩笑,可是现在却奇怪于那封信的语气完全不是学长学长的风格。

对面的女人将一个盛着饼干的盒子递到我眼前。

“要不要吃一点?”

那个女人在我的前几站下车,临走的时候将她没有吃完的零食全部留给了我。

“有的时候我也想做一些不一样的事。”她最后留给我这句话。

在车站下车之后我给学长打了一个电话。出人意料,学长说:“我没有给你发请柬呀?”

“可是上面确实是写的你的名字啊。”

“虽然我也想过给你,但好像你住的太远我就没有给你。也许是曾亚给你的吧。”

“哇!学长你这样就有点儿不合适了。”我故作生气地对电话那头的学长抱怨。

“你在哪里?”

“刚下车。”

“哦,那我去接你,不过你要等两个小时了。嗯……我记得那个地方往南走有一个书店,你可以去那个地方先打发一下时间。”

“学长真是一点都没变啊。”

“总之先这样,我跟曾亚说一下。”

我将行李寄放在车站的行李处,开始去寻找学长说的那个书店。

与其说是书店,不如更像一个咖啡厅。里面坐着的大多都是情侣,学长所说的书店被挤在咖啡店的里面一角。

我走到书架那里,发现并没有特别想看的书,就随便抽了一本在一个没人的位置坐下。

我无法理解书中所写的内容,这让我纠结于要不要回到车站。翻了两三页后我将书倒扣在桌子上,去前台买了杯咖啡,然后在店里四处瞎看。偶尔啜饮一口咖啡,却习惯不了咖啡的苦味。

我忽然想起在车上看到的那个句子。喜悦深时愁亦深,欢乐多时苦亦多。看来咖啡应该属于欢乐的那类东西。

景色从城市逐渐变成乡村。

“不过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毕竟是学长只有一次的婚礼嘛,有机会我肯定不想放过。”

“一次吗……好像也没什么不对。”学长说这句话时有种深深的落魄感。

“怎么了吗?”

“想起一些事情。不过没什么大不了的。”

“学长真是让人捉摸不透啊。”

汽车继续在拥挤的公路上行驶。

车窗外是一望无际的田野。

“说句实话,虽然到了这个时候,但我还是没有一点实感。”

“什么实感?”

“还记得我们以前讨论的那些问题吗?”

“具体是哪些?”

“川端康成啊,村上春树啊,还有肯.福莱特。”

“写作手法?”

“不是。对于女人的看法。”

学长打开音乐继续说道:“到了这个时候才又想到以前和你聊的这些问题发现以前的好多东西现在自己都推翻了。”

“具体怎么说?”

“我感觉那些男人会去找妻子以外的女人其实也是有原因的。”

“站在将要有这种想法的男人的立场来说?”

学长大笑起来。“这点我倒是没办法否认。”

“你这样学姐可是会伤心的呦。”

学长轻哼了一声,将音乐调成了一首钢琴曲。

不知何时我们已经驶进了一个村庄。村口是一家餐馆,破旧的牌子上写着“幸福饭店”,倒是很有乡土气息的一个名字。学长在第二个路口拐了进去,有往前开了一段时间转了两次弯后停在一个荒废的庭院前。

“下去。”学长关掉音乐对我说。

“这是哪?”我问。

“我其实想在这里,可是太旧了没办法用。”

“该说符合你的风格吗?”我用嘲笑的语气问他。

他蹲下来抓起一把土,然后又站起来把把那把土撒掉。土落下的样子像一层黄纱。

“以前没跟你说过,我其实修过一年的学,如果真要按正常的话在你入学的前一年我就毕业了。”

“说这个干嘛?”

“因为要发生改变了所以总不免要感慨一下嘛。说不定以后就没有机会发牢骚了。”

“总感觉学长老师真的成了牢骚满腹的中年人了。”

“我已经27了,所以这样说好像也没什么不对。不过时间真是转眼就过了,不知不觉都快十年了。”

“哇……学长又开始多愁善感了。”

“毕竟我18岁的时候在这里一个人住了半年,感觉现在和那个时候比也没变多少。”

我看了看庭院里的那个房子。在一丛丛的荒草尽头,它的墙面坑坑洼洼,窗户的玻璃遍布四散而走的裂纹。

“要不要进去看看?虽然里面好像已经没有地方下脚。”

我摇了摇头说:“我想先找个地方睡一觉,毕竟20多个小时的火车是真的有些难受。”

出来迎接我们的是曾亚学姐。在婚礼之前学姐一直住在学长这里,只要前一天回去准备一下就好。看到我们回来,她就向学长抱怨怎么去了那么久。

“稍微绕了点路。”学长像开玩笑一样搪塞过去。

曾亚学姐看了看我,忽然笑了起来:“果然你们两个站在一起就会让我觉得会发生有意思的事。”

这让我想起了以前还在学校的时候。

我经常会在学校没课的时候跑到学长在外面租的房子跟他要书看。遇到曾亚学姐也是在那个时候。学长除了完成他的“任务”外基本不会去干别的事,仿佛只是为了别人而生一样。而曾亚学姐就像是为学长而生一样,无微不至的照顾着学长的生活。

那个时候她以学长的女朋友自居,学长却始终说他们只是朋友。那个时候我相当嫉妒学长。

有时候我们三个会凑在学长的屋子里,我和学长争论东野圭吾和江户川乱步谁的情节推理安排更为巧妙,两个人面红耳赤,曾亚学姐就坐在一旁看我们吵。等我们口干舌燥后她又会摆出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说“这就完了?再继续啊。”

有时我也看见曾亚学姐在学长的房间里帮他整理乱丢的衣服。

学长让我住在他以前的房间。里面有一张桌子和两个书柜,书柜里摆着内容乱七八糟的书,但还是漫画最多。墙角堆着厚厚的过期杂志。

“晚上有空的话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

“别吧。你不需要陪学姐吗?”

他挠了挠头,做出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最后像下定决心似地说:“就我们两个吧,虽然我说不合适,但你好像来的早了点。我们还有一星期才结婚。不过也许刚刚好。”

“一星期?可是我收到请柬上说你们后天就结婚啊?”

我从书包里找出那张请柬递给他。

他看了一会儿说:“好像是故意写错了一样。”

“故意写错?”

“这张请柬不是我给你的,那只有可能是曾亚给你的。但只有结婚日期错了,也许她想搞个恶作剧吧。”

我忽然想起还有一封信,此刻却怎么也找不到。

“还有一封信,不过我没找到。”

“信?”

“内容大概是要我一定要来。”

“……”学长陷入一阵沉默。

“可是学姐不像会干这种事的人。”

“吃过饭一起出去走走吧。这种事果然不好说。”

晚饭过后我和学长出去散步。

沿着昏暗路灯照耀的街道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学长在前面低着头像在思考什么。他偶尔抬头像若有所悟,又使劲摇头想驱散刚才想到的东西。我一直跟在他的后面。

他的影子被拖到很长。

他在一个石墩前停下,面向我坐在石墩上。我发现我们已经离开了村子,学长身后是一片收割完的庄稼。他让我过去,然后指了一个方向对我说:“能看到什么吧。”

我顺着他的方向看去,有几个黑色的东西隆起在远处的郊野。

“有几个土堆。”我说。

“那是这里的墓地,离我们现在的地方不远。”

我怔在那里,突然生出了一股无名的恐惧感。

学长从石墩上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

“在我很小的时候曾和朋友们一起走到过这里,那时是夏天。因为蚊子很多,他们走到一半就都回去了,我却依旧往前走。那是我第一次晚上出来散步。走着走着我发现自己走到了那片墓地里。晚上十点半,我一个人在那里迷了路。我很害怕,可是越怕我我越找不到走出去的路。也许那时候蚊子很多,但我脑子里却是各种各样的鬼和妖怪的样子。我在草丛里乱窜,并感到自己的心跳在逐渐变弱。那时的感觉我至今记忆犹新。后来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我爸妈还问我这么晚了一个人去了哪。那之后的记忆模模糊糊。只是从那以后我特别讨厌这个地方。”

“那你干嘛带我来这个地方。”

“后来我经历了各种各样的事。朋友之中有一个车祸去世,头被车轮压碎了,然后我又经历了休学。休学的时候我有半年的时间一直在四处乱逛,不过结果让我有些羞于启齿。然后每次遇到事情我总会想起当年的那次夜游,我发现比起我后来的遭遇,那次夜游反而是我最安心的记忆。所以每次有问题的时候我都会来这里。”

“学长的这话真吓人。”

“好像是这么回事。因为这件事村子里的人都认为我有问题。”

“所以学长又遇到什么问题了?”

“你还记得我们今天说的那些话吗?要不要再来像以前一样讨论一些问题。比如川端康成的《雪国》。”

我没有说话,深秋的夜晚空气清凉,让人有些瑟瑟发抖。

回去时曾亚学姐还没有睡。她披了一件外套靠在椅子上拨弄着手上的戒指。

“还没睡?”学长走过去问她。

“如果我睡太早的话就没人给你们开门了。”

“明天我想去办点事情,你一个人没关系吧。”

曾亚学姐说:“没关系,还有一个不靠谱的学弟让我使唤。”说着她看了我一眼。

我一直睡到第二天的下午。

起床后我看到曾亚学姐一个人坐在外面晒太阳。看到我起来,她向我招手让我过去。

我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昨天晚上睡得怎么样?”

“比在火车上舒服。”我说。

“哦,那就还好。”

我一直在纠结,到最后还是开口问了她。

“请柬是学姐寄给我的吗?”

她转过头来看着我说:“是我寄的。”

“那那封信是什么意思?”

“学弟,我们来玩个游戏吧。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告诉我一件事。”

“你这是想套我话吗?”

“如果你这样理解也没关系。那么开始喽。那封信是我觉得好玩写给你的。”

“这也太敷衍了吧。”

“可事实是这样。现在换我了。你们昨天回来的那么晚,是去哪里绕路了?”

“学长带我去了一个房子,他说他以前自己在那住过。”

“是那个没有围墙的房子吗?”

我点点头问:“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去过。现在到我问问题了。”

“不是说好一人问一个的吗?”

“你刚才已经问我怎么知道那个地方的呀。”

“这也算!”

“你别管了,就这样。你们昨天晚上去哪了?”

“能不说吗?”

“必须要说。”

“墓……地……”我的声音很小。

“声音太小了,再说一遍吧。”

“墓地”我又重复了一遍那两个字。

她忽然脸色一变,像要撕裂什么一样,又马上变回原来的表情。她的那个瞬间让我毛骨悚然。

“游戏就到这里吧。学弟也要当叔叔了,要不要也来给他想个名字?”

我看到她用戴着戒指的那只手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

学长下午打电话来问我过得怎么样。我说还算不错,比自己一个人待着要有意思。我还在电话里嘲笑他,原来学长也要当爸爸了。

他在电话那头一言不发。

“怎么了?”我问他。

“没事,我拿点东西就回去。”说完他挂断了电话。

我躺到床上,开始看从书柜里拿来的书。《柳林风声》。没想到学长也会看这种书,在我的印象里,学长似乎更偏向于理论类的和魔幻类的。不过转念一想,童话似乎也在魔幻的范畴之内。

曾亚学姐进来,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她站在门口的书柜前。背对我说:“有时候我在想,你们两个是不是读书太多把自己都读傻了。”

我走到她旁边,看到她手里拿着一沓信纸,上面是用铅笔写的歪七扭八的字体,我当然熟悉,那是学长的笔迹。

她转过身来问我:“要不要看看?”

“能看的话我倒是想看看。”

她将那沓纸递到我手里。我听到她说了一句:“到了现在我还是没赢过那个死人。”我手里拿着那些稿纸,感到无所适从。

学长回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然后我听到了曾亚学姐的哭声。

我偷偷的溜过去,隔着窗户我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一幕。

学长半跪在学姐面前,而学姐一直不停地在哭。

我看到学长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认错,不如说更像下了某种决心。隔着窗户,他们的对话根本听不太清。

然后学长站起来,我来不及走开,与走出来的学长遇在了一起。

“你都看见了?”

我摇摇头说:“我什么都没看见。”

他过来拍了拍我的我的肩膀,说:“也有你一份,陪我做件事吧。”

我们来到了之前的那个庭院,学长从那个房子里搬出一个铁皮桶,然后从汽车的后备箱里翻出一堆东西丢到铁皮桶里。

“帮我点火吧。”

“这是什么东西啊?”

“我之前告诉你我休过学吧。准确来说是半退学状态。我有八个月的时间都在外面。然后我遇到了一些人。”

学长开始向我讲述他那一年的故事。

学长的故事

高三暑假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在我做的千奇百怪的梦里,那应该算相当稀松平常的一个。

但那个梦过后我好像整个人都变了。虽然我平常就对人冷淡,那场梦过后我眼中的世界彻底地变了。无论看到怎样的面孔,都是千篇一律的白板,有的时候甚至只能从他们的衣着来判断他们的性别。

那天后我开始在一群无面人地包围里生活。

我一连几天都在做那个梦。

那是一堆碎砖残瓦堆起来的废墟。也许以前是一座不错的建筑,我看到那里有大理石的碎片。

在那堆废墟上站着的是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人,头上戴着一顶草帽。那顶草帽似曾相识。梦里的我向那个女人走去,忽然周围长出杂草,然后那些杂草迅速的生长,将那个女人和废墟包住。样子就像小时候看的《睡美人》电影里荆棘包围城堡一样。

这个梦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一直没有想清楚,只知道每一次做这个梦我的心情就会抑郁一分。到了暑假结束,我从一个喋喋不休的话痨成了沉默寡言的木头人。

用这种状态到了大学,结果似乎是预料之中,我无法融入那个环境中。终于在一个月后我办了休学。

父母也带我去看了心理医生,可是无论是哪个,我听到的回答总是压力太大多休息一下就好。但情况却持续恶化。后来我爸实在受不了就将在床上的我拖起来打了一顿。按理说被人从床上摔下来然后用脚跺胸口应该是很痛苦的。可我爸后来告诉我,那时的我一动不动就像死了一样。

我爸打过我又过了大约一星期,我对我的爸妈说想出去散散心。我妈极力反对,我爸却同意了。因为在他看来一直拖着到最后都会垮掉,既然我想自己解决,也许算是一个好兆头。

他给我一张银行卡,说:“里面有3000。在你回来之前我每个月给你2000的生活费。但我只能给你一年时间。”

那次我们说了很多,但具体都说了什么,在我旅行回来后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去问他他也说既然已经过去了就不要想那些不开心的事了。

我坐上了我们那上午的班车,其实我也没想好要去哪,心里想着反正没有目标,不如能去多远就去多远吧。

然而我也并没有走多远。我在隔壁的小城下了车。在一群不高的山的包围下我沿着公路走了几个小时。那时已经是秋天的最后一段时间,群山荒芜,只有光秃秃的树和树下已经干掉的叶子。

我沿着公路一直向前走,在天黑之前走到了一座旅馆一样的建筑。那是一座二层的楼房,样式像我以前在杂志上看到的七十年代刚开始兴建的那批建筑。我看到它开裂的墙上挂着摇摇欲坠的“观庭旅社”。

店主是一个自称黄姨的老太太,看上去六十岁多一点,穿着一件老人们之间正在流行的紫色纱纹衬衫。

“要住宿吗?”她问我。

听到她磨砂纸一样的声音我总是不可避免地将她与那些以前在电视剧里看到的老妖婆联想到一起。

“月租的话会不会便宜一点?”

我的回答让她有点吃惊?

“你不是出来玩的?”

我说:“不是。”

“那你不是应该选更好一点的地方住吗?”

“……”

“虽然我这样说在你看来有点不可理喻。不过我觉得你看这座房子的外表就知道。”

说着她又指了指那几个字。

我最终选择住在这里。就如她所说,从外表来看如果要长住的话明明有更好的选择。

冥冥之中的天意。

我这样解释自己选择留在这里的原因。以前我妈也会节日的时候在家里搞一点儿祭神的仪式。我对命运天意这种说法其实相当的反感,记忆里有曾经把祭神的香踢断的经历,我妈和我打了一架,从那次以后,我对天意与命运这种东西越发反感。所以对于自己留下来的原因我也感到奇怪。

黄姨说我可以住在二楼最里面的那个房间,那里是整个旅社最好的一间房间。如果不介意阳光太弱的话,那个房间是个不错的选择。

房间还算宽敞,一张床和两把椅子,桌子是那种农村常见的矮桌。剩下了大量的空闲空间。

我爬到床上,仰面看着结着蛛网的房顶,边沿处有些发黑,还有一些密集的黑点。

外面逐渐天黑,房间里不断变暗。

咚咚咚……

我打开门,看到黄姨站在门口。

“有些事我还是要跟你说一下。这个地方有点偏,所以吃饭有点不方便。往北的一个村子三天会有一个集市,所以你要赶上自己去买用的。厨房在一楼,油盐可以免费给你用不过每个月你要交30的燃气费。还有这个时间快入冬了,你最好准备好过冬的衣服,当时建这个地方的时候还没有暖气这种东西。一楼的一个炉子你可以拿去用,木炭的话也可以在集市上买到。”

“你也太喜欢多管闲事了吧。”我脱口而出。

她愣了一下,然后摆了摆手说:“毕竟有些东西提前说好之后不至于再让你们打扰我的晚年生活。”

她转过身向楼梯走去,我关上门重新爬回床上。不久就陷入了沉沉的昏迷。

不出所料地做了那个梦。我重复着以往梦里的那些步骤。在草将那团废墟包裹住之后忽然一切变得煞白。

第一次变成这样。然后我看到在一片煞白之中裂开一条缝隙,无数只黑色的手从里面伸出来。那些手只是正常人类的长度,它们如蛇一样来回摆动,许多只手一起摆动的样子让我想起了科幻片里的那些章鱼触手一样的东西。

那些手摆动一会儿后忽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从裂缝里出来一个人。是之前看到的那个女人。她戴着一个猴子一样的面具,她慢步走到我面前,将草帽摘下来放到我的手上。

“原来你也会为了自己行动啊。”她的声音近似虚幻,虽然站在我的面前,但声音却是从那道裂缝里飘出。

她向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然后指了指手里的草帽又指了指自己的头。她戴着的猴子面具逐渐扭曲,像被什么东西吸进去一样消失不见。

醒来时是深夜。房间里漆黑一片,我看向窗户的方向,外面是同样漆黑的夜空。

我从床上爬起来,忽然想起以前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小时候父母因为工作的原因经常不回家,只有自己的夜晚已经经历过几千个。总会有几个夜晚忽然起床之后再也睡不着,然后会一直发呆到天亮。

父母曾经问我自己一个人睡会不会害怕?我说没有感觉。那时他们还说我的胆子大。

其实我也曾希望可以有人陪,不过这样的记忆屈指可数。回忆起自己经历过的生活,发现自己好像从一开始就少了一些东西。只不过……

我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把自己锁在屋子里。黄姨会隔三差五地过来一次。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一个月。

入冬以后旅社迎来了新的住客。一对姐弟。我只见过弟弟,一个四五岁的孩子。

某个下午,我如往常一样躺在床上。深秋的寒意此刻成了切实的冷。我用被子盖住手,等待困意袭来。

这时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然后我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侧了个身,看到一个小孩向我的床走过来。我从床上爬起来看着他,他迎上我的眼睛和我四目相对,然后用嘴含住手指。一会儿之后转身跑开。

看来我出现了幻觉。

在那个小孩跑掉不久黄姨进来了。

“刚才来过了?”

“什么?”

“又有人住了进来,刚才那个孩子已经跑来找你了?”

“我不认识。”

“哦,那我就没必要再跟你说了。过两天可能会有一场雪。一年来这个地方也就下了雪后有点儿看头。看来空旷也有空旷的好处。”

“我会去看看的。”

三天后下了第一场雪,雪从夜里一直下到早上。白天还会落下颗粒一样的细雪。房间里的温度下降到了零度以下,每次呼吸都有一种肺被冻住的感觉。

我从床上爬起来披了件外套走出房间。

白皑皑的雪景与梦里的那个景象十分相似,就连庭院里的那棵树都像那条裂缝一样。

我在门口的台阶上找了一个地方坐下。

之前看到的那个孩子站在一个已经堆了一半的雪人旁边,手里还团着一个雪球。他也看到了我,就跑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袖子对我说:“过来帮我。”

我没有理会他,他却一直抓着不放,用力想把我拖起来。手臂传来可怜地拉扯。

我甩了一下手臂,他没站稳摔到地上。在我去扶他之前他自己已经先爬起来了。他抓起一把雪丢到我身上,见我站着没动,他就朝我吐了吐舌头,说了句:“怪叔叔。”

黄姨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看到那个孩子对我吐舌头就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她走到我身边站着,她穿了一件黑色的棉袄。

“感觉我也年轻了不少,还是热闹点好啊。”

我没有说话。

“你姐姐呢?”黄姨冲着那个孩子喊。

他又跑回来,露出一副天真无邪的笑容。

“姐姐还在睡觉。”

“那真可惜,这个时候可是这个地方最好看的时候。”

“那我去叫她。”说完她就往里面跑去。

我也站起来想回去。

“不再看看?”

“有点冷。”我说。

那个孩子开始经常往我的房间里跑。想想自己的行为,好像除了摔了他一下我并没有做让他亲近的事。

我躺在床上的时候他就也爬到床上挤到我的被窝里。就算把他赶出去他也会自己再跑回来。

忍无可忍的我将他提到他的房间,敲了一会儿门,里面没有响应。我推开门,里面空无一人。我将他放下问他:“你姐姐呢?”

“不知道。”他说,“姐姐有时候很晚才回来。”

“那你们的爸爸妈妈呢?”

“我没有爸爸,妈妈是姐姐。”

也许是天生的敏感,从他的话里我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

“所以你平时就一个人?”

“也不是,婆婆总会把我接过去陪我玩。如果婆婆有事的话就让我去你的房间。”

听到了一件不想知道的事。

我环顾了一下房间,以两个人住来说有点窄。但收拾的相当整齐。

我对他说:“你在这里不要走等你姐姐回来。”

他点点头,但还是露出一副疑惑的表情。

我关上门。对于自己的这种做法,我陷入一种莫名其妙地疑惑。我没有回房间而是走到院子里。几天前的雪已经化掉,地上结了一层薄冰。冰下面是碎草屑。

我看着庭院,之前那棵树上吊着冰锥,样子像被水晶包裹。

“可惜雪化了,现在地面有点滑。”

“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这么神出鬼没呀。”

“我可是一直都在这里,不像你根本不出门。”

黄姨甩了甩手里青菜上的水。“果然用冷水洗有点不方便。”

“是你让那个男孩跑到我房间里的?”

“因为我一个老人家力气有限,反正你好像也没什么事。”

“那他的姐姐呢?”

“年轻人还是活泼一点好。你整天死气沉沉的,给你一个孩子照顾说不定有好处。”她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哼了一下鼻子。

“孩子呢?”

“我让他自己在房间待着。”

“真是冷淡啊。”

“自己一个人待着呢也没什么不好,而且迟早要学会独立。”

“嗯……应该说是冷漠了吧,不过独立这件事果然还是太早了点。”

“有的时候你说话完全不像六十岁的老人。”

“模仿年轻人可以让自己更长寿。不过最近你们这些年轻人越来越让人搞不懂了。”

我遇到她是在一个夜晚。因为实在不愿意提她的名字,姑且用她名字的首字母J代替。

我已经习惯了那个梦,在一样的地方开始,在一样的地方戛然而止。醒来后再也无法入睡,只有无尽的黑夜。

“你有没有过独自一个人在夜里无法入睡的经历?就好像忽然被什么压住?”

我想起某本书里的这句台词。不过那个失眠的是主人公是个女人,一个神秘的女人,与我这种在平常不过的青春期小鬼相比,显然不适合拿来做比较。

我穿过没有开灯的走廊。用幽黑的隧道形容可能过于老套,直接说“没有开灯的走廊”反而更合适。

那场雪过后气温一直在零度以下。我身上披了一件外套走到门口。乌云密布的夜空像幕布一样罩下来。庭院里黑夜一直蔓延到虚无的边境。之前看到的那棵树像一个标志一样立在庭院之中。黑色的裂缝。刚才的梦的记忆还没有消失。

我在台阶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一股寒流从下直冲头顶,原本昏昏沉沉的大脑像被冻住一样有一瞬间停止运行。

这时我看到有一个晃荡的黑影逐渐向我靠近。确切来说是我挡在了黑影前进的路线上。

黑影忽然底下腰如试探的动物一样向我靠拢。一条绳子一样的物体从黑影的脖子处垂下来。

我拍了拍自己的脸,果然是在睡觉吗?

“什么人!”是一个女声。

我哈了一口气出来,白色的气在夜里倒是可以看的很清楚。

等到黑影靠近我才能辨别是一个女人的形体。似乎穿着很厚的羽绒之类的东西。

“你是什么人?”她又问了一遍。那个语气大概是警觉,不过刚才说过,那股冷气让我的思维有点迟钝。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差不多面对面了。

她忽然又惊叫起来:“你是人吗?”

“我当然是人。”我说。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的眼睛会在夜里发光的。像野兽一样。”

“那你不也是一样吗?”我并没有说谎,虽然我不知道自己眼睛的样子,但她黑色的影子里确实有两个闪着光的点。像被手电筒照到反光的玻璃珠一样。

“那当然。因为我很早以前就放弃当人了。”

“既然放弃当人,那为什么还要装出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

“因为你看,虽然我说放弃当人,可是我还是人啊。”对于第一次见面的人来说,我们对话的内容完全没有一点合理性可寻,当然放在平常也不会真的有人这样对话。但有些说不通的东西,就好像某些神秘事件一样,用常识解释最后得到的大部分都是徒劳无功。

“这么看来我们两个也许是同一种人。”她说,“都是那种内在腐烂的人。或许已经可以不把自己当人。”

她的这句话像一根针一样扎到了我。我一言不发的陷入了一种虚无感之中。

她绕过我向里走去。我听到她最后说:“虽然已经不是人了,但还是会感冒吧。”接着便如鬼魅一样消失在楼梯的尽头。

我们的初次相遇在一堆莫名其妙的对话中戛然而止。

前几次也许可以称为偶然,但我发现自己每到一个特定的时候就会醒来然后去门口等她。

如果说前几次是因为那个梦的话,那么接下来完全就是我身体的一种反应。即使猜也猜得出来,她就是那个姐姐。不过既然已经是猜了,那么她身上那些特别的东西其实也可以大胆地假设。不过这是她的说法,同类之间可以冥冥之中感觉到彼此的隐秘。

她不知何时离开旅社,在夜晚过了十二点后才会回来。我无意于她的生活,我们的交集仅仅局限于午夜之后那短短的半个小时。

后来我总会一遍遍回想我们一起的那些夜晚,虚幻却又真实,真实之中却只剩下虚幻。

自从第一次在夜里遇到她,那个男孩子往我房间里跑的次数就逐渐变多了,到了最后我只有在他睡觉的时候才将他送回房间,然后在自己的房间睡上几个小时并在午夜十二点准时起床去等J。

我自己也开始感觉到有些东西在逐渐改变,到究竟是什么发生了改变,我无从知晓。似乎是少了什么,似乎又有什么被替换掉了。

接下来的部分我也无法保证真实性。因为无论是内容还是记忆,到了现在还是模模糊糊。

那是在新年前的一个夜晚,我如平常一样在门口等她。在我们认识的一个月里又陆续有几场雪,所以地面上到了新年前夜还堆了厚厚的积雪。那一晚天气很晴朗,圆圆的月亮散发着银色的光晕,经过雪地的反射后四周十分明亮。

她皮鞋踩在雪上的声音逐渐靠近。我把头转向她回来时走的那条路,却发现她站在离我三四米左右的地方停住。我站起来,她却忽然冲我大喊:“站住!”

我愣在原地,然后她继续说:“现在的你不是你了。”

虽然我们平时的对话也没头没尾甚至有点儿像发疯一样。但她的这句话确实让我摸不到头脑。

“以前的你像一个空壳。现在却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人的眼睛会发光吗?那是因为他们想要找到可以填补自己空壳子一样的身体东西。人因为各自的原因而把自己的记忆或者重要的东西丢失了。为了找到可以代替的东西,人的眼睛会发光,让自己更容易找到可以代替的东西。不过既然原来的自己已经丢掉了,再找回来的还是原来的那个人吗。现在的你已经被别的东西填满,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你是谁!”我看到她的眼睛泛着微光,并逐渐黯淡,到了后来变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学长讲到这里忽然停住。他从地上找了一根木棍搅了搅铁皮桶里的灰烬。

“那次以后她就离开了旅社。我陪黄姨过完年后也去了别的地方。我走的时候黄姨还对我说:‘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模仿不来。’后来我旅行结束前又去了那里一次,可是除了一片空旷的草地和那棵树之外没有一点之前的旅社的痕迹。”

学长将木棍丢到铁皮桶里的又回车里拿了两罐啤酒。

“所以那个女人就这么消失了?”

学长没有说话,他把拉环拉开然后将里面的啤酒一饮而尽。说是来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学长喝酒,以前就算有酒会他也只是坐在那里,或者只喝白开水。

回到学长的家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二点,曾亚学姐并没有像平常那样等我们回来。

“可能还要再去一次。”学长喃喃低语。之后我们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躺在床上回想着学长给我讲的那个残缺不全的故事,没有一点困意。

这时我看到白天的时候曾亚学姐给我的那沓信纸。我从床上爬起来,开始读上面的东西。

内容与学长今天晚上给我讲的故事基本相同,只不过后来又出现了一个叫L的女人。

读着学长一贯艰涩的用词方法,我发现有些东西被刻意抹消掉了,而且有些东西与学长的故事完全相背。如果真如学长所说,那么这份信纸上写的一定不可能存在,不过话又说回来,若按信纸上那样,学长与那个叫J的女人的关系绝对又不止步于只是每天夜里聊半个小时的天。可是每天夜里十二点去聊天这件事本身就有问题。

我想起白天曾亚学姐的那句话“我还是没有赢过那个死人。”我努力回想学姐说这句话时的语气,比起愤怒或者轻一点的气愤,说是绝望也许更贴切。

我将那份信纸整理好放到桌子上,然后在上面盖了一本书,对于我的这种做法,也许是为了让人再看到这个东西。

翌日。

学长像往常一样不见了踪影。曾亚学姐坐在昨天的那个椅子上晒太阳,她的表情十分悠闲,看到我出来就向我招招手。就像昨天一样,不过心情似乎要好上许多。

“学长又去哪了?”我问。

她抚着肚子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你们昨天晚上又去那个地方了吧。”

我点点头。

“然后烧掉了一些东西对吧。”

“学长告诉你了?”

“没有。他什么也不告诉我,到最后我只能自己猜。”

“女人的直觉吗?学姐还真了解学长。”

“但也就只有猜到这里。你们还干了什么。”

在我开口之前想起了昨天发生的事,于是强行用牙齿压住舌头。

“昨天你看到了吧。”

“什么?”我装出一副不知道她在说什么的样子。

她微笑着对我说:“你知道吗,他是把话憋在心里什么都不告诉我。而你是憋不住话。”

我彻底泄了气。将昨天晚上学长讲的那个故事告诉了她。她却说:“假的,她在撒谎。根本没有什么黄姨,也没有什么观庭旅社。”

“那那个叫J的女人呢?”

“那个女人和小孩倒是真的,只不过她们是母子。”

“妈妈是姐姐。”我自言自语。

“学弟,我们以前经常一起玩文字游戏,你不觉得‘观庭’很像某个词语的谐音吗?”

我在心里默念了几遍,忽然明白。

“应该是关停,关掉停下。”

“既然他编了这样一个故事给你听,那昨天的那些纸你看了吗。”

“看了,不过好像多了一个叫L的女人。”

“那是我。”

对于学姐的回答我点吃惊。

“可是学姐的名字里并没有L这个字母。”

“Lover。既然第一个名字是首字母,那他绝对不会再用相同的方法。”学姐轻描淡写地说道,“我知道有那个女人的时候我们已经在交往了。所以他才这样给了我一个L吧。”

学姐看了看天空,指着天上的云说:“我第一次见到那个女人好像也是这样一个晴天。”

学姐的故事

他最近一直无故消失。,就算我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也只是含糊其辞找一些模棱两可的理由搪塞过去。忍无可忍的我质问他是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故意要瞒着我。

他没有反驳,不如说在我说完之后他只是低下头像他平时一样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既然要装,那就一直装到底,这是我们两个在一起我体会最深的。所以我没有再问他什么。但我并非不采取行动。我开始跟踪他。

身为恋人这样做可能就是不信任的体现,而我却相当清楚他不可能做对不起我的事。但是女人总会这样,如果忽然遭到了冷落总会对男朋友产生怨言,这点我也不例外。

我发现他总会在下课以后坐公交车去临市的一家医院。他的家就在临市,可能是因为家里有人生病。但他回去的频率有些过于频繁。就算是近,那次数也有些反常。而且如果真是家里有事的话他完全没有必要瞒着我。

在我多次的跟踪后我发现他一直去二楼的209号病房。我相信自己没有被他发现,因为我太了解他,一旦要做一件事就完全不会再去在意周围。

果然是有人生病了吗?

在他进去之后我也跟了过去。好在玻璃不是磨砂的,我隔着门的窗户往房间里看。

房间里的景象让我气愤无比。我看到他正把一个女人抱起来在床上放好,如果是家人之间的话本来正常无比,可是他是独生子,就算有哥哥姐姐也不会那么年轻。那个女人用胳膊环住他脖子的样子像一把刀子插到我的心上。我想马上冲进去,可最后我还是抑制了自己的这个冲动。

我跑出医院,感觉自己被骗了,而且是那种相当残忍的欺诈。当时天气晴朗,我在太阳底下跑了很长的一段路。等我停下来的时候我听到自己喘着粗气,心跳的声音和喘气声混杂在一起。

我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找了一个地方坐下。

“可能真的是她的表姐也说不定。”我这样安慰自己。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我一直都在跟踪他。那真是相当痛苦的一段日子,无论多少次都没有办法接受他抱起那个女人的画面。

上午我们在一起吃过饭后他就会去那个医院,而我也会在他半个小时之后到那个医院去,只不过我一直躲着没有让他发现。

隔着窗户看那个躺在床上的女人,她脸色惨白,床边的各种仪器通过夹子连接到她的手上。

她的床头总是有一个小男孩坐着玩玩具。

他则在那个女人睡着的时候负责看点滴和那些仪器。有时候那个小男孩会拽着他拿出一本书来让他读。

一切本来是这样。

先说出来的是我。

“你姐姐生病了吗?”

他露出疑惑的表情。

“没有啊,我的三个表姐身体比我都好。”

“那医院里的是你的什么亲戚吗?”

他拿着吃饭的勺子忽然停下,在将嘴里的饭咽下去之后却问我:“你相不相信我?”

他的反问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说:“我相信啊。”

“那就不要问了。”他将没吃完的饭端到垃圾桶倒掉后又回来坐下。

我相信啊!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的想法肯定是相反的。

他忽然反应过来。

“你怎么知道我去医院?”

“因为你最近总是平白无故就不见了。而且你去年不是生病休学了吗。我有点儿担心,所以就跟过去看了看。”

“她是我相当重要的朋友。”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

“她到底是谁!”我的声音让周围的人都看过来。

他拉起我的手把我带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

“这样说可能让你不高兴,但对于瞒着你这件事我的确要跟你道歉。然后我还要为我接下来要说的再一次跟你道歉,说让我论优先度的话……她排在你前面。”

啪!

我打了他。

他摸着被我打的那半边脸说:“也许你做的对,但我在这件事上必须这么做。”

学姐讲到这里忽然停住,转而问我:“学弟你觉得可以让你自由选女朋友数量的话你会选几个?”

“当然是越多越好。”我毫不犹豫地说。

“口是心非。”学姐哈哈笑了起来,“不过那时候他对我说的是三个,而我是排第三位的。”

“这还能排位的?”

“是啊。我也觉得不可理喻。不过他确实是这么说的。那个女人排第一,我排第三。”

“学姐真有气量啊,一般人根本早就分手了吧。”

“是分过一次。”

“那现在我是该说学长厉害呢还是该说学姐你太温柔呢?”

“也不是那样。其实在跟我说那些话的时候他就做好了准备。老实说后来我还是很开心自己能排到第三位的。”

“我越来越搞不懂了。”

“总之那次以后我们分手了。”学姐接着往下讲。

那次之后我们分手了。要说感觉……比起结束一段恋爱的落差感,被之前的人不在乎的疏离感显然更加地折磨人。

我相当吃惊于他的情感寡淡。虽然他在我们开始交往的时候就说过,“不在乎就是不在乎,要撇清关系就视而不见。”直到我们分手,他的这句话我才深刻地有所体会。

我们在教室里依然坐在一起上课,他如平时一样拿着一本书看,并对老师的问题像往常一样用“不知道”一语带过。但我感觉到了,他现在的样子比他刚回学校时更不可接近。

他回学校时的样子吗。我开始怀念那一段我们还是陌生人的日子。

九月过后将要开始十月一号的假期,在假期之前的一天教室里忽然多了一个人。

大学的课堂本来就是开放的,情侣之间为了在一起而互相来蹭课本来就是常态。不过他坐在我常坐的位置上——教室里面最后一排。

我走过去坐在外面的那张椅子上。他则一直在看摊在桌子上的那本书。

那一节课是《经济学基础》,一本黄色封面的书,显然不是他在看的那本书。不过就如前面说的,如果是来蹭课,那没有课本是很正常的事。但直到第一节课结束,他都没有抬头说一句话。他旁若无人的看着他自己带的那本书。

下课的时候,平时不见人影的辅导员久违地来了次教室。然后我看到他合上书站起来和辅导员一起离开了教室。

午休的时候朋友过来对我说:“你男朋友是不是有点儿闷骚啊?”

对于她的问题我不知所以?

“什么男朋友?我没有男朋友啊?”

“那今天坐在你旁边的那个人是谁?”

“我不知道。”我如此说道。

“那你干嘛和他坐到一起?”朋友依旧不依不饶地继续问我。

“因为我在那个位置做习惯了呀。而且大家似乎都有自己默认的位置。”

朋友摆出一副扫兴的表情,吸了一口手里的椰奶茶。

“该说我们家的冰山美人真是名副其实吗?”

“冰山美人是什么东西?”

“你不知道吗?因为你平时很少说话,再加上根本不和男生们一起玩,所以我们都叫你‘冰山美人’啊。”

“真是一个不太友好的外号。”

朋友朝我吐了吐舌头,继续吸手里的椰奶茶。

接下来的就几天我看见他隔三差五出现在我们上课的教室,与他一起出现的还有我们的辅导员。

他是幽灵吗?神出鬼没的。我在心里这样吐槽他。

知道他是插班生是从我的那个朋友那里听说的。

大概是放完假又过了一星期后,那个朋友对我说:“你知道我们班那个刚来的插班生吗?”

“插班生?”

“就是那个坐在你旁边的男生。我听我们上一届的学长学姐们说他在去年入学后好像因为有抑郁症所以休学了一年,最近回来后又重新回到了他原来的班级,也就是我们班。”

“你怎么会在乎这些事?”我说。

“该说你是冰山美人呢还是太没防备。他可是一个精神病哎!如果忽然……”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住。我转过头去看向她眼睛看的方向。那个插班生正拿着一本书从我们的身后经过。

“你还是换个地方坐吧。”她说。

“知道了,你真像我的保姆。”

第一次听到他说话是在元旦晚会的准备之前。我去办公室给辅导员送预算报告,然后我看到他正在和辅导员争论什么。

有点意外,他与辅导员争论的样子与他在教室里沉默寡言的形象相去甚远,若要用个词形容的话,大概是轻浮。

“小子!才一个月你就逃了半个月的课!装了一年病,怎么?你还想继续装下去?”

“你可不要胡说呀华姐,我可是在一年里拼了命的让自己活过来啊。”

他语气轻佻,像开玩笑一样的说出那句话。

辅导员忽然站起来对着他的肚子打了一拳。他却像没有事发生一样的揉了揉自己被打的地方说:“上一次好像还是一年前,华姐的拳头还是好疼啊。”

“你也还是一样,完全不把人当人啊。”

“别这么说嘛,这一年里我可是拼命向别人学习与人交往的方法。”

辅导员终于发现了我,她向我招了招手。我将预算报告交到她手里。她扫了一眼对我说:“辛苦你了。”然后瞥了他一眼对我说:“能不能把他也算进去,打杂也行。他的预算我可以出。”

“我不要。”他这次的语气很坚定,完全没有之前轻浮的影子。

“想毕业的话就必须要做哦,而且你平时逃课太多,如果没有弥补方案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写你的评语。”

“但是还有别的方法吧。”

“当然,不过你的那些方法应该也只是说说而已,别以为还能像一年前那样敷衍过去。”

他们两个好像进行了角色调换,不过我这个最后来的人被他们排除在了外。

我们着手准备晚会,我跟大家商定给他一个闲职。要我表达自己的想法的话,说实话我不喜欢他,而也正如我预想的那样,他一次都没有在布置会场的和排练的时候出现。

他似乎并不住在学校。所以我们也没有方法去找他。不过既然商定给他的是闲职,那么他在不在也没有影响。

不过意料之外的是别的人对他都颇有怨言,凭什么他可以什么都不干就可以获得平时的实践分数。但怨言归怨言,大家还是很好的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不如说因为有一个共同的精神上的敌人,大家的效率都比平时要高出许多。

演出当晚,我在演出的空隙跑到外面呼吸新鲜空气。从温暖的演播厅出来,扑面的冷气让我有一阵的晕眩。在晕眩之中我看到有个人影一直在演播厅旁边的湖边来回走动。

我揉了揉自己昏昏沉沉的头向人影走去。

“你还真是像鬼一样啊。”我说。

“学妹你这样可不好哦。”他慢慢地转过身来。

我看到了无法忘掉的景象。他的眼睛在发光。没错,是在发光,在他模糊一团的身影上,我看到两个玻璃珠大小的光光点。

我往后退,如那些我从来不相信的影视片段里的那样,我摔倒了。

“你究竟是人是鬼?”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后背凉凉。

他走到我身边用一只手将我拉起来。

“很奇怪对不对?不应该说很可怕。”

我僵在那里。

“不要害怕嘛,我又不会对你做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我问他。

“我也不知道,一年前忽然就这个样子了。所以我休学回家了。后来我遇到一个和我相似的人告诉我眼睛会发光是因为丢了什么东西,那个东西丢失后身体就会出现一个空的地方,那个空的地方就会发光。”

我呆呆地听他说完。

“很神神叨叨的吧,老实说我不相信那个人说的。但是那个人说的好像也对。我感觉确实有些东西没了。”

我转身跑回演播厅,一起的人问我去了哪里,我说去透了口气,脑子里却怎么也忘不掉他的那双眼睛。

我忽然想到了一些事情。

我约他在夜里一起出去,我们已经分手了,这个时候再找他也许有点不合适,也许他根本就不会管我。

不过好在他来了。

我们沿着学校的小路散步,不久就到了那一晚我发现他眼睛的事的湖边。

“我们在一起了多久?”我问他。

“一年半或者更久一点。”他说。

我看着他。如我所想,他的眼睛此刻已经没有闪光。

“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怎么了吗?”

“没什么。”我把头转到另一边。

没错,一年半的时间他的眼睛一直都像怪物一样。但是现在,那是正常不过的人的眼睛。再也没有那两颗玻璃珠。

“哭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就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我抹了一下自己的眼睛。

他将手搭到我的肩膀上。很用力地抓了一下。

“最早是什么时候呢?把你当成第三个。”

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身体失去了所有力气。他从后面撑住我。用一种平静的语气继续说道:“对不起。但我只有这样说,我不可能放弃。哪怕没有你……不,对不起。”

他将我带到湖边的台阶上坐下。我一直背对着他。他也一言不发。我们坐在那里好久。

“第一次是在这个地方我说请你做我女朋友。当时我说你能不能帮我体会一下恋爱的感觉。很牵强的一个理由,那时候我还在继续装傻,对于我来说就算被拒绝也是……不!该说被拒绝才是正常。然后我让你陪我做了特别多的事,具体是些什么事呢?我们基本上都是一起做的。

第一次接吻也是在这个地方,我说既然是第一次那总要找个有纪念意义的地方。你还笑我矫情,比你这个女生还要麻烦。我当时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说自己麻烦。

如果要说的话……”他从后面抱住我,然后像触电一样把手缩回去。

“对不起。现在果然不能这样。”

“她是谁?”我背着问他。

“我以前休学的时候去旅行了。这件事我告诉过你。但是我有八个月的时间是和她们住在一起。这件事我没有跟别人说过。应该说不好说吧。你见过她吧,隔着窗户。”

我没有说话。

他继续说道:“那个孩子你也见过吧。那是她儿子。”

我猛然转过头,他低着头。

“虽然很不可思议,但她17岁的时候已经当了妈。刚开始我也不相信,她今年好像已经22岁了。我住的那家旅馆就在夜总会旁边。”

“你!”

“我没有哦。除了那段时间我总会在门口接她,然后跟她聊半个小时之外什么都没有做。不如说直到我回来之前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但我发现他在对我讲他绝对不愿意让人知道的事。

“直到现在我也没有问她当时她是做什么事的。说来也真可笑,我们明明应该是陌生人,她却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对我说我的眼神空洞,就只剩下一个空壳子。一般人听到这种话应该会马上骂回去。但她的话让我像被雷劈到一样的僵在那里。然后每到夜晚我都会跑到门那里等她。那段日子真的是在做梦一样的情况下度过的。她以前也告诉过我一些她的事。只能说她跟我很像,都是丢掉了什么东西。我一直想体会一下她的感觉,可是我真地做不到。”

“如果不想说就不要再说了。”

“她的事我其实一直憋着。可是我应该告诉你。用个不恰当的比喻吧!你应该看过《雪国》吧。你觉得岛村怎么样?然后驹子又怎么样?”

“你想找到三个女人。这是你以前对我说的。”我我停了一段时间又继续说,“现在我才明白,她是驹子,而我……”

“妻子。”他说。

“是啊,离得最近,却最无关紧要的一个。我是什么时候有了一种错觉的呢?能和你像正常的情侣一样,每天在一起互相地打情骂俏,然后一起出去,如果可能的话能够走到最后。果然还是驹子比较重要。那叶子呢?”

他站起来面相幽深的湖面。用一种虚幻的声音说:“大概真的死了吧。”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在一个刮着冷风的荒漠里一个人徒劳无功地将沙子堆起来,然后在堆起来的瞬间就被风吹塌。但那个人马上又开始堆起新的沙子塔。堆起,吹塌……堆起,吹塌……如此循环往复。

一直到结束,他一直重复着做堆塔这种徒劳无功的事。

我将这个梦告诉他,他说:“我以前也经常有个梦。只不过是一个女孩,她最后忽然消失。”

他依然会去医院。

有时候我也会去那个医院,不过我只是隔着窗户往里看。真的很痛苦,尤其是看到他对那个床上的女人无微不至地照顾。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扯着我的身体。应该每个人都会有这种感觉吧,看到以前的恋人和别的女人在一起。

他应该发现了我,每次都会在房间里隔着门上的窗户冲我微笑,那种感觉真的不适合他,真的,就像哭一样,明明上面是八字眉,却还要让嘴摆出微笑的形状。相当勉强自己。

我们隔着一个窗户,但我觉得那层玻璃比钻石还难突破。

后来,我会经常和他一起逃课。我自己都觉得我的行为不可理喻。和他一起逃课,陪他一起去那个医院,然后把他送到那个女人那里我却只有隔着窗户看。

直到最后我也没有和那个女人面对面过。

一段时间以后他不再去那个医院。我们又回到了分手前的那段日子。在我面前他闭口不谈关于那个女人的一切。我也假装不在意。那个时候的自己可能是我最梦幻的一段时光。一个女人忽然出现抢走了我的恋人,然后从我的前恋人口中得知自己永远比不过那个女人。再往后自己竟然会把自己的恋人送到那个女人那里,在觉得自己快要接受现状的时候那个抢走自己恋人的女人又忽然的消失了。无法忘掉的是关于那个女人的讨厌记忆,自己的恋人将她抱起来在床上扶正,处理她产生的生理垃圾,自己替她照顾那个来路不明的孩子。

啊……这种东西就算说出去也没有人会信吧,就算是我,如果不是我的经历的话,我也绝对不可能相信。

后来我开始经常做那个梦,那个堆沙子的梦。

我很难确定在我眼前的他是谁。是我的恋人还是那个女人的“朋友”。

他再次向我告白了。就像第一次那样,用一个让人无法接受的理由:请你成为妻子。

看来他真的是读书读傻了,连这种事都要完全照着那些被人安排好的情节来设计。

结果可想而知,对于我的选择,我第一次有种我真地做对了的感觉。我拒绝了,因为我无法相信他,无法相信那个完全不为我考虑的原恋人。最让我难过的,“妻子”对于他究竟是什么?无非是一个象征符号,当有新的意义出现的时候,那个象征符号还是会被拿来做比较然后丢掉。如果不是稳定的,那就没有一点意义,因为代替的东西要多少有多少,每出现一次我就要被替换一次,然后又被重新换回来,等着下一次被替换掉。如果我还是人的话,我就绝对不可能接受这样的事。

让我没想到的是他竟然将那段时间写下来塞到了我手里,比起那厚厚的几百页纸,显然不如他的一句话:“我好好反省了一下,果然还是坚持原来的那个说法。但你永远是第三位。哪怕驹子和叶子已经不在了,你也不可能不是第三位。因为你们都很特别。”

我甩了甩手里的那沓纸问他:“所以这些东西又有什么用?”

“我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想法,所以就算与人交流也要提前写在纸上。因为我发现在纸上的东西比讲出来要好懂。”

我将那沓纸摔到他身上,纸像瀑布一样泄到地上,散成一堆。

他蹲下身子将那些纸捡起来,然后想要整理顺序一样开始一张一张地排起来。

堆沙……

他一脸疑惑的看着我,那是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人类的表情。

“哇。学姐你们的故事真是曲曲折折完全让人抓不住重点啊。所以后来呢?你们为什么又在一起了?”

学姐没有理会我而是调整了一下坐着的姿势闭上眼睛继续悠闲地晒太阳。

我站起来想离开。

“后来我再见那个女人的时候是在她的葬礼上。说来也真奇怪,直到现在我也会拿自己和那个女人做比较。不过也没办法,我完全赢不过她。”她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

“不过对于岛村来说驹子也好,叶子也好……他想要的不过是一种填补空虚的方法吧,到了最后……他最后回去的地方还是那个根本就没有登场的妻子身边吧。哪怕那个妻子在他的心里比不过叶子和驹子,但是他最后的选择不还是那个一直没有出现的妻子吗?”

“也许是这样。我现在才觉得把学弟你这么早找来是对的。”

“感觉我好像当了调和新婚夫妻生活的工具人。”我用开玩笑的语气这样自嘲一样地说。

现在

我沿着昨天晚上的那条路走到了那个石墩那里,白日照耀下,那些坟反而成了再平常不过的小土堆,上面覆着一层东倒西歪的枯草。第一次见到的人或许会认成是农事后堆起来草料。

我在昨晚学长坐的那个石墩上坐下,石墩的另一边是一个石墩的残骸。我想起昨天晚上学长给我讲的那个故事,排在第一位的情人J吗?joke。我忽然想到这个单词。不过接下来出现在我眼前的却是学长的影子。他一直把自己比作岛村,不过或许代表驹子的J本来就是个joke。

不远处的小路上忽然出现了一群羊,牧羊人在那群羊的后面拖着一根长长的木棍,两只黑色的牧羊犬在羊群之间来回跑动。牧羊人将羊往墓地的方向赶去,不久就看到那些羊爬上几座土堆开始吃上面的枯草。

我坐了一会,逐渐刮起了风。远处的枯草们忽然立了起来,在风中像手那样摆动。起起伏伏,起起伏伏。

我站起来往回走,回到家却看到了不知何时回来的学长。他坐在我之前坐的椅子上,将手放在学姐的肚子上。他表情悠哉,享受着这份悠闲。

也许我真的被他们耍了,我把学长给我讲的故事和刚才学姐的故事对比了一下。两个人好像一直都在故意忽略掉一个人,比如那个男孩子。还有他们两个的梦……

几天来一直相当平静,学长没有再消失而是一直陪着学姐。然后结婚前夜的时候将学姐送到了之前就订好的旅馆里准备第二天从那里接她去完成婚礼。

在回去之前,学长又绕路到了他之前的那个庭院。

下车后学长从后备箱里拿出一打易拉罐啤酒。

他拉开一罐倒在地上说:“敬我即将失去的单身生活以及之前的故人。”倒完之后他将易拉罐放在地上又开了一瓶。

“敬我即将开始的家庭生活以及将要兑现的承诺。”

他将空了的罐子与之前那个并排在一起。

“敬我曾经朝思暮想的女人。”

“敬对我不离不弃的女人。”

“敬让我有苦难言却终得解脱的女人。”

敬……

一直到带来的易拉罐还剩下两个。他将其中一罐丢给我,自己拉开另一罐一饮而尽。然后将空罐子用手压扁往庭院深处丢去,饼状物体消失在漆黑一片的虚空之中。他有看了看地上排成一排的空罐子。

“一条线啊,从开始到结束十年,一共也就十个罐子。”

我喝了一口,发现并不是我想象中的啤酒,虽然味道像,但那的确是某种碳酸饮料。

他忽然躺到地上,发出一阵大笑。

“这真是一个好地方啊。作为一个仪式地来说真是一个好地方。”

“作为一个交接的地方?”我走到他的旁边坐下。

“是啊。作为告别过去迎接未来的仪式地。”

我又喝了一口易拉罐,然后将剩下的递给他。他接过去喝光里面剩下的,然后像之前那个一样压扁,丢到虚空里。

“学弟,作为最后的一次。我们再来像以前一样争论一次吧。”

“如果想的话还有很多机会吧。”我说。

“我觉得这个问题我必须要搞懂,而且必须是现在搞懂。那封信是我塞进去的。因为在想问题的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

“我是该说受宠若惊呢还是该说学长你恶心?”

“因为关于《雪国》的那个问题直到我毕业我们不是也没争论出一个结果吗?”

“你不会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解决你的情感问题才跟我争论那个问题的吧。”

“你终于发现了?”

“学长你可真是早有预谋啊。”

“因为我有一年的空白期,所以我想参考一下处在和我那个时候一个时期的人的意见。那次看到你写的作业我想或许你就是个不错的选择。啊!不过你那次的作业真的不怎么样,所以我还是会给你零分。”

“学长可真是固执啊。无论是对我的作业还是这个憋了你十年的问题。”

“那么你的建议呢?”

“嗯……以前我说岛村做的不对。不过现在想来或许可以理解他了。学长你其实不是把学姐当妻子吧。”

“为什么这么说?”

“只是个人感觉。而且学长对学姐撒谎了吧。其实她才是第一位的。我看过学长写的那些东西。虽然学姐说L是lover的意思,不过我想应该是last。最后的意思。”

“为什么这么觉得?”他饶有兴致地问我。

“last有“最后”的意思吧。因为你最后选的是学姐。看起来像是最后,可是三选一最后是学姐,论重要度的话谁是第一就一目了然了吧。”

“我觉得让你来真的没错。”

“所以真的意思是什么呢?”

“你觉得什么解释最好。”

我回头看了看那一排的易拉罐。十个黑乎乎的圆柱物体整齐的排在那里。“只是我一直不知道叶子是谁。”

“我还以为你会问我妻子是谁。”

我又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学长,J后来怎么了?”

学长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然后用相当低沉的声音说:“去世了。我和曾亚都去了她的葬礼。”

“哦。果然是这样。虽然也只是猜,不过学长你嘴里的妻子不会是你自己吧。不,正确来说是你告诉我你梦里的那个女人或者就是黄姨。”

“你是怎么猜到的呢?”

“虽然我不喜欢排序,但如果让我排的话我估计会是和学长一样的排法:驹子叶子妻子。而妻子根本就没有出现,如果要对应的话我只能想到你之前告诉我的故事里的那个戴草帽的女人。不过学长告诉我的故事时间线很乱,总感觉那个梦里的女人有的行为是你遇到学姐之后才会有的,比如你说你试着改变。然后是驹子和叶子,那纯粹是和你相处的时间来算的。虽然J比较早,但时间比较长的果然是曾亚学姐。而且如果学姐说的是真的,那么她的做法其实很像驹子,一直知道自己不可能的理想却还是和岛村保持联系。”我停了一会,“而且学长要当爸爸了吧。当时我看《雪国》的时候驹子醉酒那一段我可是记忆深刻哦。”后一句我是开玩笑的语气。

“如果你能读多一点书的话可能会更可怕。”

“我现在正在努力。”我说。

“所以我到底对还是不对呢?”

“这个是学长自己的事吧。而且曾亚学姐也……”我忽然想起学姐那时的话,看来到了现在她还是觉得学长比较喜欢J不过那不是我要管的事吧。想到这里,我就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当时好像是这么说的,你能嫁给我吗。”

“学长还真是恶趣味啊。”我停了一会儿换了个话题’“不过那个男孩是谁?真的是J的儿子?”

学长的声音低沉,哼哼了两声后说:“是。不过我也好久没有见过他了。现在的话应该已经小学四五年级了吧。最后一次见到他好像是和曾亚在J的葬礼上。”学长又陷入了以前记忆的冥想之中。

学长的故事2

接到J去世的消息应该说是意料之外的事。当时我正在准备毕业的实习与论文。虽然知道以她的身体状况随时都有可能死掉,而且无论何时死掉我都不会感到意外。让我意外的是我被叫去参加她的葬礼。

我将这件事告诉了曾亚,她刚开始的时候很生气,但第二天却像想通了什么一样让我必须去,不过她也要去。

我们按照收到的地址坐上车,穿过城市,看城市的楼先变高再变矮,景色逐渐破败,接着忽然变成一片绿色的田野。

那时候好像已经春天了,阳光和煦,空气还有点凉。

我和曾亚坐在公交车里一言不发,我看了看她,发现她把手指在挎包的袋子上缠了一圈又一圈,有解开,再缠再解。我抓住她的手,她的身子微微一怔,轻微的震动透过手掌传过来。

“……”我终于还是没有说话,一路上我一直抓着她的手。

汽车穿过长长的隧道。

“穿过县境长长的隧道就是雪国了。”

我忽然想起川端康成《雪国》开头的这一句话。

雪国吗?不过总感觉当时的情景与我现在将要去干的事天差地别。可是话又说回来,我们我们要干的事好像也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汽车穿过隧道继续往前,不久就看到了终点站的小村庄。

我们在终点下了车,沿着小路走,我感觉到曾亚抓我的手的力道又更紧了些。我没有说话,只是在前面牵着她往前走。

田野间一片绿意,填充着空旷的天地间。

我们走进村子里,寻找着那个不太想靠近的地址,但还是渐渐听到了哭声。

那些人穿着黑色的西装,胳膊上戴着一个白色的套环。

我和曾亚站在后面,在一阵虚情假意的哭声之中我听见司仪喊“哭”……“停”……“哭”……“停”……三次过后人们开始上前各自点了一根香。我就在上香的人龙之中发现了他。

他头上戴着白布,面无表情的跟着上香的大人,同时四下张望。

最后我们两个的视线交汇在了一起。

我和曾亚一直等到葬礼的结束,人们将她的棺材抬上灵车。白色的灵车发动,向村子外驶去。

“要去哪?”曾亚问我。

“火化。”我说。脑中不可避免地看到了她的身体被送到炉子里,然后慢慢腐朽成了齑粉的景象。

“叶子吗?”我低声呢喃。

当年的那场大火让岛村心情如银河一样倾泻下来。那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呢?

曾亚拉了拉我的手,说:“你没事吧?脸色好难看。”

“你能嫁给我吗?”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再看她时发现她一脸错愕,好像忽然被什么冲昏了头脑。

“为什么在这个地方说这种事?”她问我。

“忽然有了这种想法。”

“又是率性而为?”

“好像不是。”我说,“只是觉得要这样做。虽然在这种场合下说这种话真的不合适,但如果不快一点似乎又要发生什么事。”

“好啊。”她说。然后转过身去背对着我说,“不过你要先干完别的事吧。”接着她迈步离开我身边。

我看到那个孩子向我走过来。

我们在路边找了个地方坐下,之前烧纸剩下的粉末被风吹起,像一个黑色的的小龙卷。

他扯掉头上那个白条。

“总感觉就像你那时候跟我说的一样。”他说,“妈妈消失以后我才觉得自己真的无家可归了。”

“所以你以后怎么办呢?”

“老实说我不喜欢外公外婆。虽然他们现在对我很好,可是他们好像不喜欢妈妈。”

“哦,那就好。”我说。

没错,在我看来其实是最好的结果,既然不喜欢那就不想看见,但即使一直强迫自己这么说,到最后还是无法放下,以至于要把那份无处给予的爱要放到别处。

我抬头看到天空有朵云遮住了太阳。

“你接下来会去哪里。”他问我。

我想了一会儿,“大概会回家吧。应该说我来这里本来就不合适。”

他低下头的白布团成一团然后丢到一边,“为什么我哭不出来呢?那些人明明那么容易就哭出来了,可是和妈妈关系最好的我却怎么也哭不出来。这是为什么呢?”

“以前我爷爷去世的时候我也没有哭。”我说,“明明一群人觉得昏天黑地,但却只有我自己站在墙角边上面无表情。后来我爸说我不懂人情。可是吧,在爷爷去世之前一直都是他在照顾我,等他死掉后我反而没有办法为他哭。那时候我比你还要大,可我就是哭不出来。可是越到后来我发现每次想起关于爷爷的事我就会突然开始流泪,所以我一直很避讳提他的事。我想你应该和我一样,等到以后的时候你会发现,并不是你不哭,而是你根本无法哭,只有在一个人的时候你才会体会到原来真的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曾亚漫步回来坐到我旁边。

他看了看曾亚,然后低下头。

“果然这么说还是有点残酷啊,不过对于你来说果然还是这样讲最好。”我摸了摸他的头,“果然还是没有办法呀。”

他站起来往回跑跑,在跑出几米远的时候转过身来,我看到他眼里终于有了泪痕。

我也站起来牵起曾亚。

“你跟他说了什么?”

“我果然不适合开导人。”我说。

我们散步到车站,在途中与那辆车擦身而过。

“不待到最后吗?”曾亚问我。

“没意义。”我说,“不过是谁让我过来的呢?”

现在

学长大口呼着气,“那个时候的自己现在想起来真恶心,明明不关自己的事却要说那些话。”他爬起来晃了一下头,不过后来好像马上搬迁了,只留下这么一个地方。

“所以学长你说你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我问。

“谁知道呢。”

“说起来我昨天看到一群羊。”

“羊?”

“你知道的吧,在有的故事里羊可以吃掉梦境。”

“所以你看到的那群羊在吃什么?”

“当然是吃草。”我说,“不过是墓地里的。”

“哦,那真是太好了。”

我们站起来回到车上。

婚礼当日。

曾亚学姐穿着一身浅蓝色的婚纱被学长牵着。我站在学长的旁边,低声对他说:“总算觉得我来这里有点事干了。”

曾亚学姐听到我们的密语,也小声对我们说:“你们两个凑在一起果然会发生什么事。”

学长轻声问我:“所以我对还是不对呢?”

我挠了挠头,“这个问题学长其实一直有答案吧。”

学长对我笑了笑,在司仪的声音中我看到学长学姐牵着手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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